第10章明路推着崔崭回院后,崔崭就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中,不许任何人靠近。
明路虽不能进老夫人的内室却也大略知晓发生了何事,明白他家大爷此时心绪难平,
只得命人做了些饭食温在灶上,静静候在书房门口。
书房内,
崔崭静静望着墙壁上的一幅山水画。
画中并无什么稀奇之处,笔法也颇为稚嫩,
只简单描绘了明山秀水,近处有一对父子正在一同望向远处从高山上流淌下来的瀑布。
这是崔崭年少时与父***同绘制,画的是他们一同出游的情境。
他还记得那时父亲对他说:“远山流瀑,水底行渊。
若想喷瀑百丈,
其深处必得有源源不断之水、其背后必得有屹立不倒之山,你可明白?
”那时的崔崭不过十岁,并不得其中深意,只答道:“父亲是想让我练好真功夫,
上战场才能克敌制胜!若是平时不勤学苦练,于战场上只会露怯丧命!
”崔老将军笑起来:“这样说也不错。
不过为父是想让你明白,男儿行走于世,
品性与担当乃是立身之本,如那源源不断之水,而身份与权柄是围水之壁、瀑后高山,
助你将想做之事变为可能,帮你将想护之人牢牢护住!
若无身份与权柄便无人听你一言、无人待你之事谨慎、无人善待你珍视之人!世俗如此,
难以撼改,男子汉大丈夫纵有千般鄙夷与不愿,也须得顺情度势,沉浮其中立于不败之地,
方能放手去成就自己想做的一切!”当时的崔崭并不能很清晰地理解这番话,
崔老将军也只是拍拍他的肩头笑道:“记住便好,总有一***会明白。
”如今的崔崭再看这幅画,对这番话的体悟比从前深了更多——自重伤归来,
即使有敕封与蟒袍,那不过都是难以为继的无根之水,连府中不常出门的母亲都看不起他,
连纳妾这种事都无法拒绝,更别提那一向骄纵的长公主,直接鄙夷他没有官身!三年了,
竟已蹉跎了三年。
养伤便养了近一年,心力颓丧浑噩又大半年,弟弟成婚,
府中比从前有了些热乎气儿,日子如水般流淌无痕,竟已三年。
身有残疾者不可入朝为官,
更遑论重上战场。
是以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么无声无息下去,最终死于寂静,消散泯然。
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想守护的心情,更没想过即使在自家府邸,
连一点想守护的心思都做不到。
眉头深锁,沉静良久,崔崭向外唤了一声:“明路。
”明路应声而进,垂首立于崔崭身侧,看了看他神色也没看出什么来,
探究地问道:“公子吩咐?”“将之前我没看的那些书信,都拿来。
”明路微怔了一下就喜不自胜,一叠声地应着,小跑着去了。
很快抱着三个信匣回来,
都放在崔崭面前的桌上一一打开。
每个信匣内的书信都满满当当,
信封上对崔崭的称谓各种都有,“云麾将军台鉴”、“崔兄亲启”比较常见,字迹规整板肃,
还有“玄袍战神速启”、“惊艳一枪”等顽皮称谓,字迹潦草狂放。
崔崭从最近收到的书信开始看,明路在一旁裁剪信纸又研墨顺笔,以备崔崭稍后回信之用。
崔崭连看了五六封信,提笔一挥而就,写了两封信,静待墨干。
“母亲给我定的妾室,
”崔崭皱眉,“你去打听清楚,找个法子让他们知晓我有恶疾未愈,为人又暴劣不堪,
主动退亲。
”明路一吓:“公子这是何必?就算是为了......”擅自揣测未敢出口,
改口道,“公子以后终归是要娶妻的,哪能这样败坏自己名声?”“有没有以后尚不可知,
但眼下在意之事不容有失。
”崔崭沉声,“去办,两天内我要听到退亲的消息。
”明路无声叹气,见信上墨迹已干,崔崭折好信装入封套,又在信封上书写好收信之人,
叮嘱道:“私下送出,不可声张。
”明路应下,崔崭又道:“西院如何?
”明路:“西院***奶棍伤未愈又被二爷拉扯撕裂了伤口,
听春桃说***时血迹黏连在衣衫上又是一遍撕扯,
西院***奶疼得直淌眼泪......”崔崭面露不忍之色,
打断道:“不必说得......如此详尽。
”见明路不言语,又道,“继续说。
”明路:“之前送过去的上好伤药,春桃都收了,这次却不肯收,
说......”他看了一眼崔崭,小心措辞道,“说大爷对西院***奶关切是好,
但怕影响西院***奶名声。
”崔崭顿了顿,问道:“这是春桃的意思,
还是......她的意思?”明路摇头:“不清楚,话是春桃说的,
我也不好问到底是谁的话。
”崔崭略想了想,吩咐道:“那府医是个胆小怕事的,
换我从前常用的柏青,把伤药给他看着用。
”明路想了想府医轮替也是常事,
应当看不出什么端倪,便点头应下。
崔崭又道:“近来你不要再去西院,让柏青多看顾。
”明路:“是。
”西院。
唐芷漩在床榻上躺了七八日方觉舒缓了些,
让春桃拿了些银锞子赏给柏青,谢他这几日的尽心尽力。
崔嵬每日夜里都来看望她,
只待一盏茶时分便走,言语间反复提及兵部之事,惹得唐芷漩不胜其烦,
强撑着提笔写了一篇《甲衣臂端机关镶嵌之法》给他,才让他不再夜夜前来。
唐芷漩好些了就歪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看书,春桃瞥一眼她看的又与制甲相关,
便劝道:“您刚好些,还是要多休息。
”唐芷漩只淡淡笑了笑,春桃端给她汤药,
她很快饮尽。
春桃闲聊道:“老夫人给大爷准备的那个妾室,退亲了。
”唐芷漩:“为何?
”春桃:“说是知道大爷重疾未愈,性情暴烈,怕姑娘入府后受磋磨。
老夫人气得当场就要将那女子的父亲送去衙署告他悔婚,被大爷劝下了。
”唐芷漩奇怪道:“担忧伤情也就罢了,大哥治下一向宽和,怎会有‘性情暴烈’的传言?
”春桃:“老夫人也觉得离奇呢,所以怒斥那女子的父亲胡乱嚼嘴,
但咱们大景只要女子还没进门是可以退亲的,虽然也有闹去衙署的,
但多半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,所以老夫人恼归恼却也奈何不得。
”唐芷漩没再多言,
春桃看着她:“您希望大爷纳个妾吗?”唐芷漩微惊,
点了点春桃的额头:“大哥的事哪里是我能说想与不想的?
”春桃:“奴婢就是担心再来个不知性情好坏的,你又多一重妯娌关系要应付,
现在已经够您头疼的了......”唐芷漩自嘲一笑,说道:“债多了不愁。
”又几日,
唐芷漩已能在院中走动,在春桃的扶持下前往主院。
崔老夫人在主院设宴,说是一家人同聚,
家和万事兴云云。
从西院到主院要穿过两道月亮门,崔嵬与承和所居住的东院在另一个方向,
不会撞上。
唐芷漩并不想去赴宴却也无法,走得就颇为缓慢。
还未走到第二道月亮门,
就见崔崭停在那里,对着路旁池塘里的鱼儿凝神观看。
唐芷漩走近刚要行礼,
崔崭回头温言道:“伤刚好,不必多礼。
”唐芷漩点头谢过,
问道:“大哥是要再看一会儿鱼,还是一同前往母亲那边?”崔崭:“一同去。
”唐芷漩与崔崭行在前,春桃与明路跟在后面。
两人一路无话,
唯有周遭偶尔的虫鸣和脚步声,颇为宁静。
待到主院近前,春桃先行几步去接提灯,
明路不知为何就退后了三步。
仿佛这一刻,就是留给他们说话的。
“大哥,
”唐芷漩想了想还是轻声问出口,“那妾室,是你自己推掉的吧?”崔崭抬眼看她,
淡淡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