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月总会忆起骑射比赛那晚。那晚弯月如钩,繁星点缀在夜空之中,如千万只眼睛注视着一棵榕树下,他们靠在树干旁,相依一起望着这般清明的夜,偶尔清风吹来一股淡淡的花香,沁人心鼻。
容若仰望夜空,道:“曾经很喜欢一首诗。”
“什么诗?”明月正身将他望去。
容若转头对望着她,眼神凝聚一股盈柔,能拧出水来般,“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,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”
她不知容若为何没头没尾吟出这么一首诗来,一时愣了。只见容若自衣袖中掏出一个镶红色玛瑙的紫檀匣子。他焕彩地注视她,“送给你。”
明月疑惑不解打开一看,里面堆了许多颗红豆,红豆上面都刻有数字。她略有古怪望着他,不知用意何故?容若张着嘴,见她这不甚理解的意思,“送你吃的。”
明月应了一声,挑拣盒子里的红豆,这种是小红豆,抓起来还有些麻烦。见她这般认真挑拣,容若问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
“把不好的红豆挑出来,明天叫前雨煮成甜点。”
容若脸一黑,“哦。”
明月的身子顿了顿,见他略有难过,暗暗吐下舌头,把匣子关上。她故意把匣子关的声音弄大,成功把容若的注意力转回她身上。
“这红豆可是相思之用?”她装着用好奇的目光窥视他。
容若原本不甚喜的脸,因明月戏谑的目光,顿时微红,别扭地转头不去看她,对着空气点头。
“哦……”明月故意拖长声调,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,“这一大把红豆,可是相思得紧啊。”
明月突然俯身。
他们的脸靠得甚近,几乎鼻尖顶着鼻尖。容若甚至可以看清明月白皙干净的脸上那细致可爱的绒毛。
明月笑弯了眼,“谢谢你的相思。”话一落,在他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吻,轻若羽毛,却让容若心境翻江倒海。
明月未立即躲开他的目光,只是带笑将他望去。容若也只是顿了片刻,表情恢复原来该有的从容,带着与明月同样的笑意唤,“明月?”
“嗯?”她一应,这次却是容若朝她倾去,她吓了一跳,后仰靠在树干上,无路可退望着容若带笑的眼,他道:“总不能让你占了便宜。”
说罢,他的唇覆了上来,深深吻去……
明月想,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?本是小小回礼,没想到他“以牙还牙”深捣这份礼。
可是印证一句:慢脸笑盈盈,相看无限情。
容若果真于第二日下聘了。他这惊天动地的举措,使得卢兴祖哭笑不得。一来才回京城,本就忙,这聘礼下来,不啻是忙上加忙。
而明月,自然是愣住了,她原来以为容若是玩笑话,毕竟他们之间的婚事,也不是很着急的。
可是哪里能不急?
容若知道了鳌拜想将其女儿嫁给自己为妻的心思,若是他先一步的向皇上请婚,那到时候自己就太被动了,还不如自己现在就先快刀斩乱麻,娶了明月。
在那天,明月再次见到她未来的公公。听父亲说,如今的明珠是事业蒸蒸日上,一年的磨砺,眉目更老辣起来。他依旧带着笑意来卢府,但已然没有当初那般慈爱。他体恤父亲身体抱恙,亲自去父亲房间叙旧。明月一路招呼着他,小心谨慎。
倒是明珠总喜欢深深打量明月一番,然后笑道:“一年不见,漂亮不少,难怪某人着急了。”
明月红着脸低眉,甚是小女子姿态。明珠哈哈大笑,“不逗儿媳了,与你父亲选个日子进我明珠家门哈。”
明月欠身示谢。
把明珠送至房内,便自觉回避。婚事的其他事,都是长辈独揽事宜,小儿辈不得参与。想着,她便乖巧地回房等消息。
明月坐了好一会,又想起那个梦,她难产而死的梦……一意孤行的嫁给容若,那自己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了。
那个少年,她放在心窝里的人,早就成了她心中的一部分,随着心口的跳动,一日重要过一日,比生命,还重要。
望着自己闺房里的女红用品,一时愣着想,可要自己绣个婚嫁被褥?这不啻是个好主意。于是便自个忙活起来,这人一认真起来,总会忘记时间,待前雨唤她之时,已过了两个时辰了。
前雨见小姐在绣被褥,上前瞅了一眼,“是交颈子的……水鸭?”
明月一顿,瞪着自个绣的东西,仔细一看,还真不是自己想要的交颈鸳鸯,而是极其慵态的憨鸭子。她一脸尴尬之色,她这绣工,不绣不知是这水平。
前雨瞧见明月别扭的表情,忽儿明白原意,哈哈大笑起来,“小姐原来是想绣鸳鸯啊,哈哈。”
“不准笑。”明月懊恼不已,心底暗暗发誓,一定要好好练练女红。
前雨的笑声戛然而止,可偶尔还是忍不住扑哧两下,她无法自己地欠身,“小姐,老爷唤你去房一趟。”
明月应了一声,落荒而逃。前雨再瞅了一眼那被褥,两只胖鸭子交颈的姿态,煞是可爱。两只鸭子都眯着眼,看似在幸福的笑。
明月走到卢兴祖的房门外,敲了敲门。
“进来。”里头传来卢兴祖的声音。
明月便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里面依旧弥漫着中药味,浓浓烈烈的,煞是呛鼻。她碎步走到里屋卧室,此时卢兴祖半依靠着枕头坐躺在床上,床旁坐着明珠,两人看似聊得正欢。察觉到身后有人来,一个抬首,一个转身,纷纷对明月微笑。
“来了啊。”卢兴祖使了个眼色,让明月坐下。
明月乖巧坐在明珠身边之时,礼貌向他欠身。
“愈看明月是愈加喜欢啊,我儿真是幸运。”明珠开口又是一赞明月,卢兴祖调笑,“哪里,令公子才是才貌双绝,是我家明月命福。”
“哈哈,卢大人谬赞谬赞。”明珠望了眼明月,“我们把婚期定在下个月初九,那日是黄道吉日。可有异议?”
“明月听从长辈安排。”她微微颔首,脸带微笑。
“看来明月是没问题,也不知我那心急的儿子同意否?他可是急着娶妻回家呢。”明珠又一阵调笑,惹得明月甚是不好意思。
气氛正欢之时,房门又被敲开了。明珠眼睛一亮,“心急的主来了。”他对着门道:“进来吧。”
果然,容若进来了。见到明月,偷偷对她眨巴眼,装腔作势对在座的长辈作揖便自行坐在明珠另一边。明珠笑道:“可知阿玛找你来干什么不?”
容若怔了一怔,“自然是婚事。”
“我们把婚期定在下个月初九,大约剩二十多日,可就得有不妥?”
容若瞅着明月,“明月觉得呢?”
见他目光灼灼,好似有话一般,原本脱口而出的“随长辈”变成了“随你就好。”
她从未见过容若的表情会有如此严肃的时候,他站起来向明珠道:“阿玛,定在下月初一吧,正值腊月初,是个好日子。”
明月愣住,为何要提前九天?明珠也是一愣,似乎遭到儿子的反驳不甚喜,却又不好发作,只好问,“为何?”
容若依旧保持着作揖姿态,“十二月初五是孩儿生辰。”这其实是他的借口罢了,毕竟初九就真的太迟了,足够鳌拜去请婚了。而且那时候自己亦是成年,毫无借口可以拒绝。
明珠微微蹙眉,似乎考虑些什么,后见容若那般执拗,在外不好发作,便应承了。
容若拱手谢恩,朝在旁发愣的明月温熙一笑,在瑟瑟秋季里,如一股暖阳照耀在明月心田。那时她可以为他过生辰,以妻子的身份。
下聘完成,容若便邀明月去纳兰府,一日做客,二是为了瞧那日一起相救的白鹿。
当明月自马车而下,望着门第高阶的纳兰府,觉得甚是壮观。仔细瞧府门上的牌匾,明月知是采用褚河南式笔法书写,且从笔法来看,甚是干练利索,一笔合成。明珠见明月痴痴望着这牌匾,好笑道:“儿媳觉得这笔法如何?”
“好,无论从力道还是笔画流畅,都是上等。”明月实在是忍不住夸奖一番。
纳兰明珠闻言大笑:“这可是出自你未来夫君之手。他自小便喜爱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,幼时便跟着老师学书法,几年下来,倒也真被他练出了些名堂。”提起儿子,纳兰明珠也免不了俗,高兴地一顿夸。
明月闻言笑容一僵,自幼便习得书法,那当日在诗社上的不善书法便是假装的……思及此明月眸光一淡,平静地扫了一眼容若便垂了眸。
然而还未等她理清思绪,身边的人便不着痕迹地覆上了她掩在书案后的手,明月下意识看向他。
只见容若朝她安抚一笑,轻捏她的掌心然后对纳兰明珠道:“阿玛,不说还有事处理么,那就快去吧,明月由我照顾便可。”
纳兰明珠沉吟道点头:“也好,你额娘去了广源寺合八字,那你可得好生招呼着。”
容若点头。明珠望向明月,“儿媳自便。”明月欠身,“好。”
屋里只剩他们二人,容若不等明月质问便主动交代了:“那日在诗社确实是我骗了你。”
原本以为明月会追问他原由,然而她只是一脸了然的样子:“你也不必多说,我大概是能猜到了。”
“你不气吧?”容若小心翼翼问她。
明月抬眸看他,他为何要气, 面前的男子为了自己能这般费尽心思,不正说明了他对自己的重视么。
容若又道:“带你先参观参观?”
明月颔首。容若做出下人招呼贵客的模样,半鞠躬,一手摊开朝向府门,“请,未来大奶奶。”
明月扑哧一笑,定定看着容若。她想,但愿君心似我心,定不负相思意。
纳兰府的设施看似朴素,其实稍加注意,会发现回廊旁不留余地皆种上不同品种的花,一年四季的花期都包揽了。府上有六个别院,后院通什刹河,留有一大片空地。纳兰府足足比她卢府大五倍又余。
容若带明月九转十八弯,才把纳兰府转个遍,已近黄昏。本就微寒的天,明月却累得身子发热。容若却兴致极大,脸上洋溢着春光。
白鹿养在了容若的院子里面,一看明月,便冲到了她的身边嗅了嗅,好似闻出了她的气息之后,欢腾的在她的旁边跳来跳去,活泼得紧,一点也不似当时可乐委屈的样子。
当大致地方都游览个遍,容若便拉她去“孤芳阁”。孤芳阁是纳兰府六个别院最靠后院什刹河的地方。这别院是容若特意为他们新婚选的院子,也就是说孤芳阁是他们的新房。明月好奇,为何叫“孤芳阁“?容若笑说,多年来,孤芳自赏,这是他以前的住处。
明月才知,他把住处翻修一下,让她走进他孤芳自赏的世界里。不禁唏嘘,优秀的人有时注定有些寂寞的,找不到一知己,也只能孤芳自赏了。
容若提到他这别院的名字后,当场要改名字了。明月一怔,“为何突然要改名字了?”
容若道:“身边多了这般兰质蕙心的红颜,还需孤芳自赏了吗?”他的反问中带着调笑,使得明月哭笑不得。容若最终把名字改成“琼楼”,寓意如天上神仙的美好住所。明月认为此名字甚有意境,就允了。名字改完,容若便拉她去了崭新的“琼楼”。那里有着天上的云端,有着她未来的生活。
整个琼楼翻新得甚是无暇,黄橙的夕阳照射在门廊,斜阳脉脉,圈出淡淡的光晕罩在每一个角落。容若带她进的第一个地方是崭新的书房,里面摆设整齐,丝光宝蓝流苏帘栊掖在两旁,展现在眼前的是宽敞的案桌,给予一种书香气息。明月将这些收进眼底,愣了一愣。容若未给她发愣的时间,又把她拉到案桌旁,按在椅子上,他也跟着坐了下来。明月这才发现,是两人椅子。
“以后我们两人一起吟诗作画,可好?”容若眼眸明亮,一派美好前景地将她望着。
明月扑哧一笑,颔首,“这椅子这么大,三人都绰绰有余了。”
“留着孩子坐。”容若未多想就说道。
明月暗地嬉笑,脸上却一本正经道:“可我既喜欢男孩又喜欢女孩,”做出愁容状,“位子小了。”
容若盯着椅子看了许久,笑了起来,侧身挨向明月,脸上宠溺几分,“过几天把椅子再加宽些。”
明月点头,靠在他肩膀上,微微眯眼。容若揽着她,头抵着她的头,轻轻地道:“明月,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的出现,谢谢你的知心,谢谢你愿意嫁给我。”这么多年来,他终究明白,自己不是白白来世走一遭。不是自己孤家寡人空留一世,他该懂得感恩,感恩世界上,有着他的明月,他的妻。
明月的心不禁颤抖一番,不知是哭还是笑,只能挽起他手抱在怀里,“我也谢谢你,谢谢你的一切。”
容若牵出淡淡的微笑,低低喃了一声,“傻瓜。”
傻人不是有傻福吗?她倒愿一辈子做傻瓜,享受一世的傻福。
空中弥漫着丝丝暖意,容若忍不住低头寻那处柔软,当快要触及之时,敞开的房门走来一人,见两人暧昧的动作,惊呼一声。两人也因这一惊呼,分开了彼此。容若看向门口已脸红的丫鬟嫣儿,嫣儿是他额娘的贴身侍女,想必是唤他带明月过去。
他轻咳一声,“你告知额娘,我们马上过去。”
嫣儿欠欠身,落荒地跑离去了。明月怔了一下,望向朝她看来的容若,此时的容若目光比方才更是柔软几分,“走吧。”
她应承。
他们去正厅之时,明月才见到大名鼎鼎的阿齐格的女儿。阿齐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,生性勇悍过人,乖戾不已。而这阿齐格的女儿也就是容若的额娘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强悍,而且是京城出了名嫉性极强的女人。
觉罗夫人从明月进来起,眼神从未从她身上转移,好一标志的人儿。她第一印象就觉得明月模样不错。细细打量,无论是身形,还是形色都符合贵族里的气质。尤其吸引她的是明月那双会说话的水灵眼睛,好似天生拥有桀骜不驯的气质。觉罗夫人就喜欢这种姑娘,比柔弱的冰月强太多了。方一想到冰月,觉罗夫人立即打住叹息。
“哟,这就是纳兰家的准大奶奶了啊。”在觉罗夫人旁边坐着一位中年女子倒是先开口。
明月望去,身着女式长袍,用丝绣花纹绣成团蟒,大红色,煞是扎眼,一如她方才那番高调的话。
“她是我三叔叔的夫人。”容若在她耳边偷偷告知。
看来这纳兰家的人口可不少啊。她微微欠身,礼貌道:“明月见过夫人,见过锡三奶奶。”
觉罗夫人伸手,“起来吧。”
明月方抬首望去,觉罗夫人已定定望着她了。眼神带笑,看似还算喜欢她。她在心底暗暗吁了口气,婆婆喜欢她,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。
觉罗夫人道:“今儿去广源寺对八字了,还算合得来,就是你们两人八字里多水,少涉及带水的地方。”
容若道:“额娘,婚期改为十二月初一了。”
觉罗夫人大惊,“不是十二月初九吗?都与你父亲商量好了,怎么……”
“是儿子改的。”容若面无表情道。
觉罗夫人倒吸一口气,脸上本是喜色,顿时苍白起来,深深望着容若,“也好,依着你。”
容若鞠个躬,退回到明月身边。明月煞是奇怪,总觉得有什么事,但又不知是否是自己多想了。
“明月啊。”觉罗夫人招手让明月过去。明月怔了一下,走了过去。觉罗夫人拉着她的手上下观摩,脸上又露出笑意,嘴里喃着,“甚好,甚好。”
觉罗夫人与明月聊了些家常,留明月在府上吃饭之时,才见到一直在书房不出的明珠,他脸上已然没有当初在卢府那般红光满面。他看似疲惫地揉了揉眼,见到饭桌上的明月,有些发怔,“儿媳?”
觉罗夫人答道:“聊了太久,留府吃个便饭。”
明珠不多什么,自个坐下来吃饭。觉罗夫人也不理他,热心地为明月夹菜,“来来,尝尝这清蒸鱼,府中厨子的拿手好菜。”
明月乖巧点头,不声不吭自个扒饭。
锡三奶奶在觉罗夫人耳边说了些什么,觉罗夫人点了点头,“你去吧。”锡三奶奶谢过,对在座几位道:“你们慢用,我先有事了。”
望着她的背影,明月总想,她该是有故事的人,更或者说这纳兰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。看来,以后自己在这里有的考验了。
饭桌乍看只有四人,不免有些寂静。
这时觉罗夫人解释道:“儿媳啊,你来的不是时候,平时一大家人,今儿你锡珠叔一家子都有事,福珠叔一家去江南游玩未归,容若她姑姑去皇宫看冰月去了。”
明月连连点头,感慨,还真是一大家子,还好都不在,要不真是难挡,招架不住。
晚饭吃得甚是平静。吃过后,也入夜了。明月不多逗留,便辞别了。送她的自然是容若。他们同乘一辆车。在马车里独处时,明月才开口,“你家人口真多。”
容若无奈,“今儿吃饭算是最安静的一次了。”
明月一怔,一时担忧起来,以后嫁过去,这一大家子,吃个晚饭都热闹的话,还真是……头疼。她不是不喜热闹,只是认为吃个饭,安安静静最好,所谓食不言。
送至卢府,容若扶她下马车,她方一站稳脚,依依不舍望向容若,“我走了。”
容若浅浅一笑,“好。”
明月以为他会有什么话要说,结果只是简单的一句“好”,使她一下子萎蔫下来,“晚安。”说罢她转身离去,方一踏上台阶,容若唤住她。
她转身将他望去,容若的脸在月光看似静若昙花,“新婚见。”
明月羞赧点头,望着容若转身上车。马车渐渐驰远,她还在发怔,目光未离开马车半步。新婚见,她的夫君。明月抬眼望向甚是皎洁的圆月,今夜的月色又是那么美。她浅笑一声,举步拾阶,回府。
一晃已是大婚当日,十二月初寒露重了许多,明月一大早就被前雨牵起床。明月还稍有些睡眼朦胧,她不知大婚当日要起得甚早,她不知大婚当日要束发穿衣花费时间许久,她不知还要受媒婆的夫妻云雨教育。
这么一折腾,从寅时起床到未时才可休息坐等迎亲队伍的来临。
前雨是陪嫁丫鬟,一直陪伴着明月在身边。明月坐在床上,头戴甚重的凤冠,身穿繁琐的霞披,无聊地道:“大婚还真是折腾人。”
前雨似也疲惫地点点头,“今天是最累的一天,才过了一半。待小姐到了纳兰家,还有朝拜,然后入洞房,有些无聊之人还得闹一番,耽搁小姐与姑爷的洞房。”
明月一提“洞房”心就漏了一拍。脑海中想到容若的模样,更是羞赧不已。人生自古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云雨之事本应淡漠看待,她也从未想过,可真要来临之事,她才方寸大乱。
她招呼前雨把媒婆送来的教材书拿来看看。
前雨大惊,脸跟着羞涩起来,“小……小姐,你确定要看?”
“这必须学的东西,当 然要看。”
前雨未挪动半步,脸却烧红不已,“小姐还是别看了,姑爷会就行。”
明月一怔,看来眼前这个红脸的前雨懂得不少啊。她摊开手,坚决示意前雨把教材书拿来。
前雨这下妥协了,心不甘情不愿把书找来,递给明月。明月接过那书之时,清楚瞧见前雨脸上不自在。她奇怪翻了几页,书上画的甚是隐晦,想到容若,随即脸微红。
约黄昏之时,卢府门口响起《百鸟朝凤》,唢呐声喜庆婉转,不时还带着人们的欢笑声。明月坐在床上一时慌了神,终于来了。
“小姐,你先呆在这里哦。我去看看。”前雨吐吐舌头,笑着说。
明月点头,由着她去了。她自是知前雨爱凑热闹,要是平时她也许也会跟着看看。她乖乖坐在床上等媒婆来,可等来的是却是她父亲。
卢兴祖走来定定看着一身红嫁衣的明月,心头一股喜极而泣之情,他轻笑道:“恭喜。”
“父亲,你还是找妹妹回来吧,你一人会寂寞的。”明月一时也有些感伤。
卢兴祖未立即接口,他只是浅笑,也不正面回答明月的话,只是递给她一样东西,是个条红丝巾。明月将他望去,不明有何用意。
“夫妻之间,难免有些摩擦,你从小娇生惯养,肯定受不了气。这红丝巾就是提醒你,凡是宽容以待。”
明月抿着唇应承了。
卢兴祖叹息一声,“队伍到了,父亲去接待,你好生呆着。”
“好。”明月颔首。
卢兴祖转身那时,已是泪眼婆娑。他还真舍不得这么早就嫁女儿。卢兴祖走后,明月盯着手上的红丝巾发愣,她会与他吵架吗?也许会吧,正如父亲所说,定要宽容以待。
约莫半个时辰,媒婆推门而入,见明月还未盖上喜帕,连忙上前帮她盖上,“卢姑娘,这喜帕得你丈夫揭下,你万万不要自个揭下啊,要是自行揭开,可是不吉利的。”
明月微颔首。媒婆见她乖巧,便笑呵呵搀扶她出去。
当闺门打开那瞬间,她感到强烈的光,一时无从适应,微微顿了一顿。媒婆笑道:“别紧张,拜完堂进洞房,就没你事了。你只要照做既是。”
她耳边的唢呐声愈加强烈起来,她被媒婆搀扶出了卢府,透过红纱喜帕,她看到那抹身形颀长的他了。虽是朦朦胧胧,但去能坚定地知道,就是他。
他站在她旁边,接过媒婆搀扶她的手,小心翼翼地握着,在料峭的寒风中,煞是温暖。
八抬花轿把明月抬进了纳兰府。一个人际复杂的纳兰府中。当轿子落地之时,明月眼前的红帘子被撩开,从外伸进一双手。
指骨纤细又白皙的手。她自是知是他的,轻轻覆上,被牵了出来。引赞结束,被牵到正厅之中,接受通赞三拜,一拜天地,二拜双亲,夫妻相拜。
方一拜完,容若紧紧握了握她的手,轻轻在耳边道:“乖乖呆着。”
她知他还要敬宾,乖巧点头,便被媒婆送至洞房。她对纳兰府虽是陌生,但对“琼楼”还是知晓这是她与容若的新房。她方一踏进琼楼,扑鼻而来的是芝兰的熏香,清新却又馥郁。
明月被媒婆安置在婚床上,便离开了。此时天还未入夜,然屋里已点上了红烛,大大的火烛在熊熊燃烧,明月透着盖头看去,那簇火焰一窜一窜的跳跃,如她此时的心跳一般。
她等了许久,也未等到容若敬宾结束,有些耐不住了,可又答应媒婆不擅自揭开喜帕,只能委靡继续干坐等候。许是早晨起得过早的缘故,再等上半个时辰,加上无聊透顶,她扛不住地想睡觉。想了想,便直接睡去,反正她没自行揭开喜帕,她只是躺在床上睡罢了,待容若一来,她便能自动醒来。
明月想得甚是理所当然,却不知自个方睡了一小会儿,容若便忙完推开了门。他脸上已染成两片红霞,几坛酒下肚,已是有些微醺。他也自知自己的酒量,不敢多喝,却也不能少喝,喝得刚好适度,不会酩酊大醉,也不会清醒万分。他步子还尚浅稳健,闻一闻屋内的芝兰馨香,顿感清醒几分。他每踏一步,心跳总会增快一分,拘谨走去,一下子傻愣在原地,哭笑不得。
他的准新娘未让他揭下喜帕就倒床睡去了。望着已暮色退去,黑夜来临的天,又欣然一笑,确实让她久等了,也是情理可原。他走上前,将床上的人望去。明月侧躺在外姿势睡着,红嫁衣安然穿在身上,鞋子也未脱下,完全就是霸占了整张床。容若无可奈何,只得走上前,小心翼翼地帮她脱去鞋子,轻放在床上,自个歇息坐在床沿旁。他侧头睹了一眼还盖在她头上的喜帕,忍俊不禁。她守礼是守礼,只是变相的换个方式叛逆。他轻巧掀开盖在明月头上的喜帕,当她甚是安静,出尘不染的侧脸露了出来之时,容若心头一震,思绪回到了那晚同榻而睡的心境。心头一暖,浅浅笑之。
夜月一帘幽梦,春风十里柔情。如此皎洁之夜,一如那晚一般,只是心境更是柔软许多。他轻轻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。
本是想出去透透气,方一开门,停了下来。哪有新郎官在洞房花烛之时出房的?他便转身而返。他回到床边坐着,看着安然而睡的明月,是又气又好笑。
明月“嗯呀”一声,朝外翻一个身,这一翻身可不得了,要是没接住,她准会摔下床,还好容若眼疾手快用手托着了她的身躯。
明月身子咯了一下,甚是不适地嘟囔一番,迷糊睁开眼,印入眼帘的是一双哭笑不得却宠溺万分的脸。
明月腾地从床上跌坐起来,“你……你什么时间进来的?”
“来了好一阵子了。”
明月一下无言,也就是说,方才她的丑态百出,全让他看见了。她顿感沮丧,本以为会自觉醒来,结果还是出糗了。
容若见她懊恼的模样,顿感好笑,却又不想贸然一笑,只能含笑注视着她。
明月发现自己的鞋子已经脱下了,呆呆望着鞋子床下的鞋子,也不去穿,而是明知故问:“我的鞋子怎么脱了?”
容若挑挑眉:“我见你睡了,便帮你脱去了。”
“哦。”明月简单一笑。
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,两人也都皆无言以对,整个新房安静得连呼吸都能听得清。摆放在床前的那双红烛上的火焰还在跳跃着,似此时两人之间那方寸大乱的心跳。
容若道:“明月,你困吗?”
明月怔了一怔,“困了。”
“那睡吧。”容若干脆利落道。
难道洞房就是如此了之?她欲哭无泪却万般无奈。正欲倒头睡去,坐在床旁的容若轻声问了一句,“你要穿嫁衣睡吗?”
明月怔忪将他望去,却只见他好看的眼睛中含笑。明月害羞的低头,感觉此刻的容若一点也不似以往那般腼腆。
“我帮你吧。”她呆滞注视着腰间环上的那双手,点头,“好。”
容若把她抱上了床,头移在她脖颈之间,目光深邃注视着她,头一点点低下,敞开的帷幄低垂下来,一双交叠的人影在帷幕里交颈而卧。
鸳鸯交颈舞,翡翠合欢笼。
翌日初晨,容若醒来,天色尚暗,微有露重,明月已不在被窝了。他望了望被褥上那对不似鸳鸯倒似胖水鸭的绣图愣了一愣,绣工不甚精致,看似粗糙,绣图更是走样了。
他的明月甚是可爱。
望着自己的被角已经被严严实实掖紧,怕是寒露过重,伤身子。容若不禁回想起昨晚,两人的心跳那般合拍,已经可以辨识出彼此了,油然心里暖了起来。
他起身,推开因大婚糊上双喜字的窗棂,一股迎面而来的冷风嗖嗖往脸上扑来,让他清醒了许多,雾气还未散开,花园里各重色彩被一一晕散开来,显得如水墨画般。他方想关上窗,眼帘里却闪现出那抹倩影来。
他眉一皱。
明月正屈膝一点点的采摘晨露,极其小心。陪同她一起的前雨十分古怪问:“小姐,要这晨露干什么?”
“泡茶。”她随口一道。
前雨立即不再说话。她小姐这般讲究,还真不足为奇。曾经在广东炎炎夏日,小姐为了喝上冰镇酸梅汤,顶着太阳去酒楼解馋。
用她小姐的话说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不要留到以后后悔没做什么。
摘晨露泡茶,也可用她小姐的话糊弄过去。
明月忽然打了个喷嚏,揉揉鼻子,手还未放下来,她肩上就多了一件大氅,轻巧盖在自己的身上。明月顿了一顿,抬眼看去,只见容若讪讪然注视着自己。
“纳兰。”明月一笑。
容若却依旧原来的表情看着她。
明月把手中的瓶子交给前雨,走至容若面前,保持该有的从容一笑,“怎么起得这么早?”
“你比我起得更早。”他叹息一声,为她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,“明知早晨寒气重,还不多穿点。”
“我这不是想摘点晨露,泡茶给阿玛与额娘的嘛。听人说晨露泡茶回甘时间长,清香持续久,与普通的水有着天壤之别。”
容若本拢她身上的大氅的手顿了一顿,轻轻搂她入怀,“傻瓜,阿玛额娘不讲究这些,敬茶只是礼仪而已,何须在乎茶的好喝不好喝呢?”
明月缩在他怀里道:“茶好喝了,阿玛额娘才会希望我常常端茶,那我这媳妇不是可以当长点?”
容若哭笑不得,“没人与你抢,纳兰家的大奶奶永远是卢明月的。”
明月轻轻笑了。
希望如此,甚好。
已是夫妻的二人携手向长辈们敬茶。这也是明月第一次见着锡珠,容若的三叔叔。他坐在正座的右侧,锡三奶奶坐在他旁边。在锡珠的另一边还坐着一名男子,与容若年龄相仿。
明月给明珠和觉罗夫人敬茶,表现亦如平时端庄大方。明珠与觉罗夫人和蔼地喝了明月敬的茶。明珠抿了几口,倏地睁大眼看向明月,“这是凤凰单枞?”
“正是。”
明珠先是愣了一下,不禁笑起,“也是,明月自广东而来,喝得到凤凰单枞理所当然,你不知,在北京,可是贡茶,许是很难喝到。”明珠贪杯地再喝了几口,“这茶与上次在皇宫喝得味道相似,只是似乎回甘强度,这个大些。”
明月不知明珠竟是个品茶之人,愣了愣神,才回应道:“这是由初露泡制而成。”
明珠愣了一愣,笑道:“你这孩子还真细心。皇宫里用的是泉水泡制,味中多了点水自身的甘甜,这露水泡出来的茶,可是比泉水泡出来的上乘得多。”
觉罗夫人听明珠说得这般玄乎,不免好奇也多呷几口,认真品了起来。
这时锡三奶奶笑道:“哎呀,这么细心的妻子,真是好啊。”她眼中眉飞色舞,手中的帕子跟着她的手在摇晃着,让明月第一想到的竟是青楼里的老鸨?
锡珠稍有不满看着锡三奶奶,但又不好发作,只能对她干瞪眼。她旁边的男子,该是她儿子,道是说了一声,“难怪堂哥等不及成人礼就把嫂子娶回来。”
觉罗夫人脸色变了变,似乎甚是不喜这话。倒是明珠从容许多,“也不差半年,我们满人不讲究这些。倒是他自己有趣,自习儒学,一向循规蹈矩这些章法。”说着同时,暧昧朝明月看去,“许是担忧明月被别人抢去,才破例自己的规矩?”
觉罗夫人对明珠嗔怪一眼,“明月还是新妇,脸皮子薄,你别调侃儿媳了。”
明珠款款一笑,微微点头。
明月敬茶完以后,便回到自个院子里。一到房间,明月就坐在床上直打哈欠。容若道:“累了吗?”
“不是很累,但就困了。”
容若一同坐下床,捏捏她的小脸,“谁叫你今儿起得这么早,昨天那么累,应当好好休息。敬茶时间是在巳时,你卯时不到就起来,不困才怪。”
明月故做委屈道:“这些都是计划之中的事,我也不知昨儿竟能折腾那么晚。”
容若挑挑眉,嘴角微微上扬。干咳几声,道:“那你先睡会吧。我先去国子监一趟,这几日都忙于婚事,徐老师虽放我几天假,但却是耽搁太久了。”
明月颔首,“去吧。”
容若浅笑,在她额上亲吻一下,“大约能在酉时回来。”
“那岂不是赶不上吃晚饭?”明月略有一怔,这学习也太刻苦了点吧。容若见她心疼的模样,不禁笑了起来,“国子监那边有开炉子吃饭的,你放心好了。倒是你,可别睡过了,忘记吃晚饭。”
明月点点头,看似甚是笃定的样子。容若笑着又想去捏她的脸颊,被她躲了过去。容若一怔,收了手,“回来继续,看你怎么躲。”语气溺满了娇宠,脸上笑意暖得都可融化一切似的。
明月笑道:“拭目以待。”
容若笑之。
结果,明月这一睡,就足足睡到了酉时,不过容若却还未归来。她起床四周望望,太阳已落山许久,天际之间已开始泛起深蓝,该是快入夜了。
明月唤前雨进来。前雨见明月醒了,道,“小姐,你待会,我去叫厨子给你做些吃的。”
“不用了,我不饿。”
“不行啊,姑爷说了,小姐要是过了晚饭才醒来的话,立马给小姐做些吃的添添肚子。”前雨脸上倒是理所当然的模样。
明月苦笑,她是真的不饿。但容若这番细心也着实让她为之一动,只能摆手,让前雨去了。
屋里又只剩下她自己了。闲得慌,她便去书房看看。琼楼的书房很大,敌得上卧房的三倍多。容若说是为他们扩的,平时写写字什么的,窝在书房也能宽敞些。明月独自一人来到这偌大的书房,先参观了一番。上次来这书房之时,有一个多月之久了。虽并未看有多大变化,但书房里的摆放的东西比以前多了些。走至案桌旁,她足足愣了好长时间。
上次来的那张大椅子换了。这新椅子比先前那张还要大了许多,足足可坐下五人不成问题。明月不禁苦笑起来,容若难道还真想让她生那么多啊。
虽有抱怨,但她还是心情大好坐在椅子上,翻弄桌上的东西。她拿起案桌上的砚台瞅了一眼。砚随形,质地细腻、温润,石色呈紫蓝色,石内隐含火捺,背面好似因材雕成行云,众多石眼皆似繁星,一伦明月悬在其中,倒有一番趣味。上面还有题字:紫云心。
明月见是紫云,便想到宋《端溪砚谱》云,“石色贵青紫”。也就是说次种端石的名贵。她撇下嘴,用个砚台还这般讲究。她还真不知容若也是个讲究之人。
她瞄了一眼铺设在案桌上的宣纸,拿起来用墨绘了一笔,见能收水晕墨章、浑厚华滋,又是一愣。这是最昂贵的半生半熟的宣纸,制造起来比生宣与熟宣难度大些,记得以前她学毛笔之时,导师说过,用半生半熟的宣纸练笔是一种极其奢侈却无用的行径,因为半生半熟的宣纸适合绘画,不宜练笔。那时她便好奇研究下了这种纸,用过这种纸绘过字,简直糟糕透了。
想想,容若该不是用这种纸练字吧。放下手中的宣纸,她再瞅瞅其他东西。案桌旁的大瓶颈里插着许多卷轴,她见一冰纹兰花卷轴分外扎眼,便拿来看了看。
当她打开看去,又愣了。这是……这是她?画中她巧笑嫣然却梳着妇人发饰,明明在女子未出阁时画这样的画是不礼貌的事,可是眼前这幅画,让明月一下有种泪水夺眶的冲动。
原来在他很早就在期待二人的婚后生活了。
还在酝酿感情之时,书房的门被推开了。容若款款走来,见到明月舒了口气,“你果然在这。”
明月原本酝酿许久的感情一下子全没了,见到容若,竟有一种嗔怪,“就是要你好找一番。”
容若一怔,扑哧笑了起来,笑着走到她身边,见到她手里的画道:“你从哪儿拿的?”
明月指了指旁边插有许多卷轴的大瓶子。
容若扶额,“你不会全看了吧?”
明月看他这模样,忍俊不禁。
“今儿你去国子监怎么样?”她连忙岔开话题,坐在椅子上问。
容若一同坐下道:“也没什么,跟一些友人打些照面而已。他们囔着要见你呢。尤其是和硕恭亲王,对你甚是好奇。”
明月瞅了一眼旁边的大瓶子,目光回到容若身上,“啊,为何对我好奇?”
“也没什么,就是好奇为何我这么着急把你娶了,这般等不及。”
明月一下子无言,只是扑哧一笑,“对啊,你怎么这般等不及呢?”说着,就靠在他肩上,脸上是那般幸福。她是真不知他竟那般着急,她是真不知他竟早就想娶她。
“没有为何,就是想娶。”怕晚了,就轮不到他了。他这话说不出口,却是最重要的理由。那阎罗一事,让他明白,原来不是世事都会在自己的算计之中的,变数,总是会有的。
所以他违背了自己的章法,求着阿玛在他还未过成人礼便娶了妻。
明月浅浅一笑。即使是这个理由她也心满意足。有什么不可以,世上有如此多的爱情与生活,而她心中只想拥有与他爱情,与他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