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婚第二日,明月例行向长辈晨省,这次觉罗夫人兴致似乎颇好,好生慰问明月,还赠与她一个木匣子。收好匣子,明月便要告辞回自己的院落,觉罗夫人却唤住她道:“明儿回礼,带我向卢大人问好。”
明月颔首,便退下。
回到琼楼,明月盯着手中的木匣子发愣。婆婆给儿媳东西本是天经地义,可今儿觉罗夫人的神情总有不一般,难免使她有些担忧。她终究是打开那木匣子,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金孔雀金约,上面镶十一颗东珠,镀银镶边,孔雀眼是由红色玛瑙嵌成。
这金约,定是较为贵重的东西。明月还在研究之余,容若就风尘仆仆而来。明月方一抬首,容若就利索地吻了吻她,“可有想我?”
因今早容若去围场骑射,身穿戎装,显得英姿飒爽。明月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模样,她是真不知她的夫君竟然能有如此英姿。
容若见明月傻愣愣看她,疑惑问:“怎么了?”
“你穿戎装真好看,以前都是着秀气书生长袍,还真不知着这类衣服有这般效果。”明月倒有些痴痴然,很似喜欢容若的新造型。
容若被她这么一看,也自己低头看看自己的着装,这是件很普通的戎装,平时骑射都穿这个。也是,以前他的生活里哪有她,她哪有机会见到?
容若轻俯身靠近,却又被她躲过去了。
“饿了吗?给你做点吃的?”明月脸上带着戏谑,似笑非笑的模样。容若不语,知她眼中含笑戏谑他的“非礼”,正身随便瞅了一眼茶几上的木匣子,一愣,“这是?”
“额娘给我的。”明月拿起木匣子,打开,拿出金约,“很漂亮的金孔雀吧。”
容若扫了一眼,微微颔首,从她手里拿来看了看,“这是祖宗传下来的,历代传给儿媳,佑福增喜之用。”容若笑着把金约插在明月发髻里,“额娘很看重你,我们也不能让她失望呢。”
明月了解纳兰明珠暂且只有容若这一个儿子,因觉罗夫人管得严,即使后来纳得两个妾,也并无所出。不过听下人们传两位侍妾中的张氏已怀身孕了。子嗣薄弱的明珠自当是高兴,只是善嫉的觉罗夫人就不甚开心。
觉罗夫人今儿赠送金孔雀,想来是别有用意,而这用意自然是让想她早生贵子,拂去张氏带来的喜庆。
明月有些出神了,依稀又是想起了那梦,她难产而死的梦……她抬眼望去,容若的眼神中已然带有无限的暧昧。她一闪神,就被容若打横抱起,她差点惊呼起来,只能死死拽着容若的领口,可气又可笑地将他望着。
“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欢娱在今夕,嫣婉及良时。”他朝她眨巴眼,“得把握良辰美景。”他眼眸中已带着几分深邃,灼灼望着她。明月被他这目光望得火热,羞涩撇了头。她方想说些什么,一名小厮莽莽撞撞地跑来,“大爷,和硕恭亲王、曹寅大人求见。”一见爷正与大奶奶抱在一起朝床迈进,他就知他坏了好事,脸一阵红一阵白。
明月见此,顿感大窘,挣扎地下地,甚是不自在。
“一点规矩都没有。”容若冷下脸。
明月圆场道:“和硕恭亲王?你好似与我提过?”
容若这才把目光转向明月,微微点头,“也是徐老师的学生,是个为人极其和蔼的王爷。平时国子监就我们仨,久而久之我们仨就要好不得。”
明月见容若甚是夸赞这个和硕恭亲王,也不免好奇起来,“那赶紧去接见呢。”
容若颔首,拉住她,“一起去,和硕恭亲王老早就想见你了。”
“好。”明月点头。
一直僵在一旁的小厮连忙应承道:“和硕恭亲王与曹寅大人已在别院正厅等候着。”容若应了一声,拉着明月过去。
路上,明月笑道:“你脸色好似不怎么好?”
“能好吗?以后得管教一番这些不懂规矩的奴才。”容若脸上稍有讪色,看似还是为方才的打扰生着闷气。明月偷笑,欲求不满确实折腾人啊。
琼楼正厅内。
常宁悠闲坐在金镶边软榻椅上,呷了口送来的茶,戏谑道:“这纳兰也真是享受,自己的新婚别院都这般精致,给客人喝的还是上好的狮峰龙井。”
曹寅跟着也啐了一口,“他本就是个讲究之人,见怪不怪。”
“是啊,所以我一直好奇,这般讲究之人,怎会破了自己的章法,提前娶妻?”常宁捋了捋袖子,漫不经心道。
曹寅倒哈哈大笑,“你又不是不知,他媳妇回广州,他那幅望眼欲穿,相思难眠的样,我们嘲笑他多次,不是挨不了面子跑广州去解相思之苦了?”
常宁点了点头,脸上似乎也多了些兴趣,“回来以后,词性大发,写了大堆相思词,把我都酸得三天没上茅房了。”
“哈哈……”
两人似乎甚是愉悦揭容若的短,聊得欢愉。常宁望天沉思,“不过其中有一句可真为匠心独运。”不禁感慨念道:“雨歇梧桐泪乍收,遣怀翻自忆从头。摘花销恨旧风流。 帘影碧桃人已去,屧痕苍藓径空留。两眉何处月如钩?”
曹寅听后,也跟着一阵感慨,“可不是,那晚小雨纷纷,我们仨对饮说心事,还真是难以忘怀啊。我也真是未想过,纳兰可以喜欢一名女子到那般执着。”
“是啊。”常宁呵呵一笑。
曹寅却神秘兮兮道,“我也不知,我们可亲和蔼的和硕恭亲王对一秀女念念不忘哦。”
常宁当即脸红,轻咳起来。
“聊什么这么欢?”容若携明月方一踏门而来,就闻二人的笑声了。
两人望去,常宁当即怔住望着容若身后的那女子。一身堇色长袍,身披雪绒斗篷含笑立于容若的身边,目光灼灼,脸上带着刺目的幸福。
曹寅走上前,一脸好奇打量起明月来,笑得无不灿然,“这就是传说中的纳兰媳妇啊……”他眼神太过好奇,倒把明月弄得有些迷茫。
容若似护宝一般,把明月搂在怀里,“哪有你这样看人的。”
曹寅大笑,转身对常宁道:“瞧瞧,多舍不得媳妇啊。”可他笑了一半,却被常宁的模样愣住了。常宁略有一些失神望着明月,他寻觅那么久的女人,竟已嫁他人妇。甚是讽刺,她成了他最好兄弟的女人。
曹寅上前推搡他一下,“我说和硕恭亲王,你发什么愣呢?”
常宁回神,反推搡他一把,“纳兰媳妇太美了,看愣了不行么?”
见两人打闹,躲在容若怀里的明月忍不住扑哧一声,抬首将容若望着道:“你这两位友人,还真是有趣,你得多学点,别总温温的。”她虽认得常宁,却还得装着不认识,毕竟这位王爷选择失忆,她也不好异想天开。
容若撇下眉,“我哪有温温的,你只是没看过我热热的时候。”说着还朝明月眨巴天真的凤眼。
明月哭笑不得。
常宁把这一切收入眼底,顿时有些酸楚,却不得不装成初识的模样,“也不知嫂嫂的名啊。”
曹寅也跟着点头。明月欠身行礼,“卢明月。”
原来是天上那伦可望而不可及的皎皎明月,常宁讪然。曹寅囔囔自语,“我就说为何容若最近忒爱把月字寄情于词里,原是这般意思。”
容若一听,轻声咳嗽,“你俩来此,可有吃过早饭?”
“早吃了,本是想去国子监,凑巧官道上在修路,绕路正好过你府,就顺道来看看你和你新媳妇。”曹寅说着捂嘴乐起,“自从你娶了媳妇,那刁蛮的玉格格甚少去国子监了,真是托你福啊。”
常宁听这话,当即反驳,“什么话,她可是辅政大臣的掌上明珠,皇上都让她三分,你这话要是入了别人的耳,有你好受的。”
曹寅呵呵一笑,立即闭上嘴。容若却道:“这玉格格还尚小,我们宽容以待吧。”
“不过我看这鳌拜也嚣张不多时日了。”常宁深沉一番,目光转向容若,“皇上又提起你了,立秋那会的科举你得参加,考个好成绩,好让皇上提拔提拔。”
容若简单一笑,不答。
明月看出他脸上的意趣阑珊,容若本就是个不喜官场之风的人,却又不得不去从事官场,父为官,母为贵,天生就与宫廷官事牵绊,想躲也躲不过。
曹寅在一旁又道:“纳兰这学识,定是能过,徐老师不是说,若论天资之纯粹,学问之淹通,思维之敏捷,无人能及纳兰。这科举本就是片场之意。我想皇上是早想纳贤了。”
最重要一点,容若天生贵胄,皇室必当不会放过。明月虽这么想,却未说出口。她望向容若脸上已有不甚喜,就知他与她想到一起了。
没有比宿命不能为而为之的悲苦了。轻声叹息一下,明月便开口道:“这国子监的徐老师是何许人也?从纳兰嘴里常常提及,真想见识一番。”
“那就去国子监看看啊。”曹寅未思及甚多,就自个说着。常宁冷瞟一眼,“脑子呢?”
容若浅笑,“有何不可,我阿玛额娘是开明之人,对明月可没那般苛刻,出去玩玩,本就可以的。”
明月眼睛一亮,水灵灵地注视容若。容若刮了刮她鼻子,“可好?”
“嗯。”她抿嘴一笑,欣喜不已。她一直以为以后出去会有诸加困阻,有容若这番话,不免嘘了一口气,满族对女子的要求还算开明,不算太苛刻。
而且与丈夫出去,本就理所当然。
曹寅浑身一抖,冷嗖嗖的“嘶”了一声,合抱双臂,“真是肉麻。”常宁不语,目光移向别处,不去看他们之间的伉俪情深。
几人方一出府,一位跑上前,对常宁道:“王爷,方才安亲王马车过此,见到您的马车,让小人转告王爷,安亲王府上近来拿来一些名人真迹字画,待王爷有空去看看。”
常宁“嗯”了一声,摆手示意他退下。
曹寅道:“安亲王又找你去识字画?上次貌似就是这么认识玉格格的,不知这次又会遇上什么别样的‘艳遇’?”
常宁白了他一眼,“这次要是再有艳遇,交与你处理。”
曹寅立即鬼哭狼嚎。
容若道:“常宁,你不是已有自己的府邸么?按道理早该成亲了。你看你不急,你叔叔可为你着急了。”
“他啊,回绝了皇太后的赐婚,也不领安亲王多次的‘相亲’,心心念的就是那秀女,一脑门就扎进去了。”曹寅倒不是冷嘲热讽,只是觉得匪夷所思罢了,只见过一面,为何如此执着?
明月一听,多看了他几分。
常宁稍有不自在,伸手指向马车,“我们赶紧走吧,要是晚到,徐老师又得发一阵牢骚了。”
曹寅立即大叫,“赶紧赶紧,徐老头的这牢骚,喋喋不休,聒噪得让人欲哭无泪。”
明月见曹寅如此神色叨叨,不禁对这可爱的徐老头又好奇几分。容若苦笑,拉着明月道,“把你带过去,你得招架得住徐老师哦。”
“那要是我招架不住呢?”明月浅笑。
“我接着你,我们一起。”容若目光深邃,语带柔情。
明月望着,终扑哧笑了起来。
早就坐上马车的曹寅望着在外的夫妻俩这般耳鬓厮磨,嘀咕道:“这新婚就是缠绵悱恻。还没见过纳兰笑得如此舒心过。”
坐在一旁的常宁闭目养神,未有任何表示,只是微闭的双目颤抖起来,似被惊扰一番。
他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?
国子监位于成贤街,离纳兰府不是甚远,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。当明月方一下车,见到所谓“第一学堂”的国子监之时,不禁感慨,难怪能进国子监是一种殊荣,光是阁楼设计堪称皇家别院。
容若见明月这般吃惊的表情,不禁莞尔一笑,“在这外面可是看得不大透彻,进去瞧瞧?”
“嗯。”明月乐呵呵点头。她对国子监充满了好奇。
曹寅望向他们,带着调侃之意,笑道:“听说嫂嫂也是一才女?”
明月回应,“从何而来?”
“纳兰这满京皆知晓的才子娶的妻子自当该是个才女。”曹寅理所当然,似有故意为难之意。要是明月答“是”那未免有不自量力之嫌,抹容若的颜面,要是答“否”那就未免妄自菲薄,驳了容若的面子。
明月未立即回答,只是简单一笑反问,“曹公子在京城名声也不比纳兰差吧?”
曹寅将她望去,不明她话中所含何意?倒是容若眼中含笑,看来他是知晓明月下一句话该说什么了。果然,明月道:“曹公子如此盛誉,想必家族其他子弟也该是各个才子佳人。”
曹寅的父亲是任内务府营缮司郎,根本字都不识全。还有一个弟弟,每日无所事事,对汉学意趣阑珊,别说才子,连普通的读书人都不及。曹寅这才明白明月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全数反到自己身上。简单一句反问,就把所有的刺全插在敌方身上,而且根根入髓。曹寅一句话也憋不出,只能红了脖子又红脸。
常宁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,“吃瘪了吧。哈哈。”
容若眼神却柔和万分望着明月,明月缓缓伸手朝他握去,容若稳稳握住,两人相对而笑。口说无凭称才女,只是个笑话。真正有才之人,不是说说就有才,而是在说时,无声无息就表现出来了。
三人举步刚迈进国子监大门,一只大公鸡掸着翅膀半飞半跑向他们跑来。
“快,快抓住它。”一名蓬头垢脸,留着一指长胡须的男子狼狈地在后面追着,气喘吁吁的模样。
门口的四人当即愣了原地,公鸡见无退路,鸡急也跳人墙了,“咕咕”地左右展翅,拍打翅膀,找个绝佳位置跳,公鸡最后锁定明月与容若之间的空隙飞跳而来。明月一惊,条件反射右手护住脸,左手拍掉那只飞来的公鸡。在她身边的几名身手矫健的男子都被明月这神来一击,惊呆了。
只见那只本是活跃的公鸡,不知是被明月怎么一拍,正好中要害,直接委靡在地上,老老实实“咕咕”叫着。
“哎哟喂,这只鸡今天是疯了吗?一受异性抚摸就这德行了。”中年男子抱住委靡在地的公鸡,哄着它,抚摸着它,看似把它当儿子了。
不过他这话说得……明月脸一阵发黑。
“徐老师!!”曹寅嚎啕大叫,“你还没把这只鸡不鸣的废物丢掉,把它留在彝伦堂干什么啊?”
原来眼前这形象略有邋遢的中年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徐乾学。徐乾学立即把怀里的公鸡塞到曹寅怀里,蹙眉严肃道:“华佗当年受动物的启迪,创造一套强身健体的绝妙体操。”
“于是老师你也想受到动物的熏陶,创造一种独一无二的文学?”容若不确定地道。
徐乾学睥睨一眼,“非也。”他戳戳这只公鸡头,“我只是利用公鸡日出打鸣提醒我废寝忘食地研究学问。”说罢叹息一声,“奈何这是一只不争气的禽兽。”
曹寅真想把怀里的这只“咕咕”叫的公鸡给扔了。
徐乾学继续忘我般自言自语,“难道真要我学习古人悬梁刺股不成?”顺道摸摸自己的胡须,一脸自我沉思的状。
明月是玩玩想不到一直好奇的徐老师是这般模样。她不可思议将容若望着,俯身对他道:“这真是徐乾学老师?”
容若颔首,“如假包换。”
明月感到自己晕了一晕,觉自己出现幻觉了。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国子监老师竟是这般艺术?
徐乾学自我陶醉一番,瞅了一眼脸色略有苍白的明月,他道:“姓名?”
明月见他是看向她,沉吟道:“您学生纳兰成德的妻子。”
“我问的是姓名,而不是身份。”徐乾学目光忽儿凛冽起来,明月一怔,“卢明月。”
“明月?”眄视一眼,“人不符其名。”说罢,夺过曹寅手里的公鸡,准备出去。明月却微微挡了挡,礼貌欠身,“愿闻其详,何为人不符其名?”她语气不是质问,而是好奇。
徐乾学再瞅了她一次,“明月高洁不作伪,而夫人却见人先笑三分,极通人情世故,。”
他这是变相地说她多心眼。
明月暗叹他看人看得准,却恼这人太不懂得圆滑。虽她是个从谏如流之人,但不甚喜徐乾学此人的太过直板。她淡淡而笑,“徐前辈此言差矣。”
徐乾学侧目而望,好似洗耳恭听。
“皎皎明月亦有阴晴圆缺,徐前辈可知月的阴晴圆缺可是有时节规律?”她想这般说道,再明白不过。看不出人情世故不可怕,可怕的是造成表象误导他人,大智若愚。
徐乾学定定注视明月含笑的目光,轻笑,“我想这只公鸡适合你。”说着把公鸡递给明月。明月一怔,呆呆望向容若。容若转向徐乾学,“老师,为何送拙荆公鸡?”
“不鸣的公鸡由这般聪慧不漏的夫人教导,我想不出时日,会叫出天籁般的一声晨鸣。”徐乾学呵呵笑着拍拍容若的肩膀,“成功男人的背后总会有个出色的女人扶植。”
容若忽然明白徐乾学的意思,他把他比作不鸣的公鸡。
明月轻笑,“徐前辈,这只公鸡不适合在宫闱高墙中鸣叫,它适合在呼吸清新的田间气息,怡然而叫。”
容若将她望去,似惊讶于她这番话,眼神顿时柔软几分,心口忽暖了起来。
“哦?为何?”徐乾学微微眯着眼望着明月。
“当你拥有一切之时,想要的只是自由。浮华的浮萍浮浮沉沉,厌旧后,要的只是个岸,让它静静地、稳稳地停泊着。”
徐乾学笑了,目光转向容若,“可是如此?”
容若看了一眼明月,点点头。
曹寅愣怔在一旁,这番话,他懂得了六成意思。但更惊讶于纳兰的新妇,竟懂他如此。常宁则倚在门上,目光未离明月半分,一直专注地注视着她。
徐乾学收回公鸡,不再说话。他最终举步道:“今天放你们假,你们去玩吧。”说罢,他抱着公鸡离开彝伦堂。
不鸣的公鸡,已深陷在宫中,试问,怎可逃窜到田间自由自在的晨鸣?徐乾学暗叹,他们还是未经人事的孩子,不知有种叫宿命的无奈。
明月呆呆注视着徐乾学那落了一生沧桑的背影。她只想做随容若浮浮沉沉的彼岸,免他无枝可依,免他心神彷徨,免他四下流离。
因她是那般心疼他。
“明月。”身侧容若唤道。
她转脸望去,只见容若脸上带着笑容,“是回去,还是参观一下国子监?”
“难得来一次,当是好生瞅瞅这第一学堂。”明月呼呼笑了起来。容若撇下眉,转头对旁边的不相干人士道:“你们一起?”当然他目光中有了不容置疑的——要是敢应承,就完了。
曹寅对着国子监早就摸个遍,索然无味摇头,“我回去。”
常宁也识趣道:“我去安亲王那看看真迹‘惊艳’图。”
容若摆手,“你们去吧。”说罢,对明月一笑,“我们回府吧,方才我们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。”
明月闻言一愣,而后反应过来容若的意思,一张小脸红了起来。
容若是骑马带明月回去的,不为其他,就是为了一个快字。
容若接过马夫递过来的缰绳后,忽地打横抱起明月,把她放在马上,自己腾地快速上马,动作干净利落。容若搂着明月入怀,驾马奔驰。
天际间,地平线上绚丽的降云挥动缤纷的彩带,染成金色梦幻般的世界。容若带着明月行如蹒跚踏进这般美丽的夕阳中,似要走进天荒,融进地老,迈入天涯海角。
容若幽幽念起:“人言落日是天涯,望尽天涯不见家。”他春花般灿烂的笑容,搂紧了紧怀里的明月,“若是携家望天涯,人间无地著相思。”
明月扑哧一笑,本是她异想天开做做少女梦,如今倒成他畅言而发。她道:“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”而她看尽的是花开烂漫般的幸福。
是夜,觉罗寻上了明月,拉着她的手笑道,“我就这么一个儿子,娶了你这般水灵的媳妇,我做梦都偷乐。走,去我那聊聊天。”说着拉明月去了她院子。
明珠的院子是正院,以西南为贵,自然是在西南边。经过正院花园之时,明月闻到一股清香,清清淡淡的,却分外怡人。觉罗夫人道:“这味道好闻吧,是冰月那丫头种植的夜来香。”
明月顿了一顿,不免胡思乱想起来,这觉罗夫人到底是想与她聊着什么?
觉罗夫人把她带到正院的偏房里,屋里有一位老麽麽正在加炭,见到觉罗夫人连忙欠身行礼。
觉罗夫人摆手示意下去,老麽麽领会便下去了。屋内因新添木炭,响起“噼啪”声和灼灼热火燃烧的吱吱声。明月顿感屋内寂静,心也提到嗓子眼上,不知下一秒发生什么。
“明月,别傻站着,坐。”已坐好的觉罗夫人见面前的明月还傻站着,便招呼她坐着。
明月应承坐下。
“明儿就是回礼之日,我总琢磨着送卢大人些什么,想与你商量一下。”
明月接道:“额娘不用费心思了,我父亲对这些都不甚在意的,意思一下就好。”
觉罗夫人点头,“那送些燕窝补品好了。”
“好。”明月应承。
觉罗夫人又开口道:“也许这时说这些话还尚在,但……”她显得有些嗫嚅,明月便知,真正的“聊聊天”现在才开始。
“哎!明月,你也知,纳兰家子嗣单薄,我与你阿玛就成德这一子,寄予厚望。马上要殿试了,你得督促他不要耽于新婚燕尔。”
明月怔忪地点头。
“你来纳兰府可有听说你阿玛的一侍妾怀孕了吧。”觉罗夫人脸一下冷了起来,目光轻蔑,好似说一件家里的狗怀孕一般。
明月点头。
“我是不把那张氏放在眼里,但你阿玛老来得子宠着她让似乎得意忘形了,即使她生了儿子,也是一个庶生子,怎敌得过嫡子?要是纳兰府上多了嫡孙,她还能翻起什么风浪?”
明月忽而明白觉罗夫人的意思,叫她赶紧为纳兰家生个嫡孙,盖住张氏。虽上次明月收到觉罗夫人的金孔雀便知这其中的意思,但她没有明确表态。如今,觉罗夫人虽是叫嚣,却也暗示她了,赶紧为纳兰家生个嫡孙。
从觉罗夫人那回来,明月已是筋疲力尽。今儿折腾一天,明儿还要回娘家,该去睡觉了,要不明天就没精力折腾。
明月推开新房,看着里屋无一人,有的也只有炭火“噼啪”的爆破声。她苦笑,新婚第二晚,便要独守空房了。
她自个褪去衣服,倒床便睡去。
夜晚,月明星稀,白月光透过白糊纸窗照进新房,蜡烛已经燃尽,剩下黑色的灯芯冒着袅袅的稀烟。屋内极其的静谧。
明月“嗯”了一声,方想转个身,忽而感觉自己腰间有物什禁锢着自己。她不适地蹙眉,半眯半醒地睁开眼看去,眼前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庞印入眼中,他睡得极其平和,安安静静抱着她睡。
他什么时候回屋的?明月不知,不过他还是回来了,没到一夜就回来了。她轻轻一笑,柔柔地靠在他的胸前,准备安安稳稳的继续睡觉。也不知为何,她动作极轻,却把容若弄醒了。容若盯着她的小脑袋看着,目光一滞,搂她的力道加重了些,身子却向她扑去。
一夜还很长……
晨曦,枝头上跳着几只喜鹊,叽叽喳喳跳来跳去,似有喜上眉头之意。整个早晨氤氲一股潮气,好似昨晚下了一阵雨。天昏昏的,明月动了动身子,感觉自己似乎散架一般。她微动一下,腰疼。她侧下身子,捶了捶腰肌。
她好容易睁开眼,就见容若那双似笑非笑的眼。明月怔了一怔,望着眼前的容若,“醒了?”
“你这般动弹,不醒也难。”
明月略沉吟一番,“那你再睡会吧。”
容若未答,手紧了紧,把她抱入怀中,“累吗?”
明月缩在他怀里,微微颔首,“可不是,累死了。”她其实是想逗他而已,只是不想头上半天未响起答音,好容易才回一句,却让明月哭笑不得。
“下次不那么晚折腾你了,我们早点。”
这不是早晚的问题,而是运动量的问题。虽然她自是知新婚燕尔,亲亲我我会甜腻不已,运动量也会比老夫老妻要多得多。
她道:“我们起来吧,今天还要去我娘家回礼呢。”
容若道:“也是。”虽他应着了,但他丝毫未动弹,依旧抱着她赖床。这一抱赖床就到了日上三竿,还是前雨在门外敲门,两人才磨磨唧唧地起床。
明月向家长晨省晚了,觉罗夫人却无不悦。想必她是知晓容若昨晚半夜回去,昨天与明月的会话起到了作用。他们领了觉罗夫人准备的回礼便出门到卢府去。
马车行至卢府,卢兴祖已然站在门口等候,见明月下了马车,便笑脸盈盈地迎了上去。明月欠身,“父亲。”容若也跟着拱手,“岳父大人。”
卢兴祖呵呵笑着道:“走走,进里屋,外面多冷。”
两人互看一样,笑着进去了。
来到卢府正厅,里面设备齐全,炭火点得甚旺,帘栊也都整齐的撩在一边,茶几上摆满了糕点,想必卢兴祖早就等候多时了。
明月鼻子一酸,她这父亲定是舍不得她,好容易回来一次,已为她打点好了一切。明月道:“父亲近来身体如何?”
卢兴祖笑道:“不错不错,大夫开得药都按时吃了,你不用操心。”
明月点头。
卢兴祖把目光转向容若道:“成德,你快过成人礼了吧,到时便可以叫你容若了。其实明珠跟我说这字的时候,我就甚是喜欢,温文尔雅,却又万种风情。”
果然……明月心下一抽,那日的梦境里,墓碑、一地白纸、以及白纸上的“容若”二字,即使心里默默念了许多遍,听入耳,还是有种奇异的感觉。
“岳父大人其实不用拘泥礼节,现在便可唤我容若。”容若清朗的声音把明月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卢兴祖微笑颔首。
他们聊聊家常,吃吃午饭,卢兴祖便有事去了兵部。明月则带容若去了她曾经的闺房。明月的闺房依旧如故,床单还是她偏爱的紫罗兰色,帘栊也是草青色,可当明月看到绣架上自己的绣作,顿时臊红了脸。容若观摩她闺房之时也只是简略看了看布局,眼神扫到绣架,顿时一亮,大步朝过去。明月连忙跑上前拉扯他,他却更是来劲,非要看到不可,实在拗不过容若,明月是又着急又无奈。
“嗯?”容若轻声道。明月感觉这是一阵雷鸣,把她劈得无处遁形。她这次可真是认栽了。容若低眉看去,仔仔细细打量一番,忍不住笑了出来,揽她入怀,“家里的那床水鸭被褥我一眼便知是自你之手,何须害羞?”
明月哭笑不得地敲了敲自己的头。
容若扑哧笑了起来,“鸭子确实……很可爱。”他沉吟甚久,才悠悠道着。明月自是知晓他心底可是好一阵发笑,好好的鸳鸯被被她绣成水鸭被,一番浪漫的床第,成了儿童嬉闹。
不过容若却温柔紧了紧她的衣服道:“明月,你绣一套吧,光只有那被褥是水鸭,其他的是鸳鸯总是不和谐。”
明月望着他:“还是把被褥换了吧,换成与其他一套的精致鸳鸯。”
“不要,我就喜欢可爱的水鸭。”容若立即拒绝。明月撇了撇眉,甚是无奈。这不是把床品全都毁了吗?一整套水鸭戏水……想到如此,明月哭笑不得。
容若参观完明月的闺房,便直径坐在明月的书桌椅上,慢条斯理地盯着在他面前的明月。明月本想与他一起坐下,却被容若制止,“别动。”
明月当真不动了。
容若拿起笔,本想蘸墨写字,却发现砚台上已然无墨,不禁懊恼起来。
明月看去,扑哧笑道:“墨干了。”
容若撇嘴,走到茶几旁,拿起杯子便走回书桌。他往砚台上倒入茶水,而后自己研墨。他一手拽着袖子,一手有规律的画弧。他是喇叭袖,不得护着袖子。
明月方一动弹,容若瞪过来,“别动。”
明月只好无奈地继续做雕像。容若研墨好后,就在宣纸上绘了些什么。她想,该不是画她吧?但不稍片刻,容若便收笔了。他拿起宣纸好一阵观摩,一副欣赏的模样。明月好奇道:“你方才是?”
容若含笑而视,携宣纸走来,递给她。明月拿起看去:“薄劣东风,凄其夜雨,晓来依旧庭院。多情前度崔郎,应叹去年人面。湘帘乍卷,早迷了、画梁栖燕。最娇人、清晓莺啼,飞去一枝犹颤。背山郭、黄昏开遍。想孤影、夕阳一片。是谁移向亭皋,伴取晕眉青眼。五更风雨,莫减却、春光一线。傍荔墙、牵惹游丝,昨夜绛楼难辨。”明月一怔,将他望去。这是咏桃花的词,容若笔墨着色流转欢快新颖。
容若道:“人面桃花”。
简洁四字,却让明月臊红了脸,归还宣纸,道:“今晚我可以留在这里吗?”她抿了抿唇,“我想多陪陪父亲。”
“当然。”
容若对门口道:“海宝。”海宝是容若的近身侍从。碎步而至,礼貌地敲了敲敞开的门。
容若道:“你回府,转告阿玛额娘,今儿我与大奶奶在卢府住下了。”
海宝颔首,不动声息地离去。
明月一怔,道,“你可以回去的,不用考虑我。”
容若笑道:“我考虑的可是我自己。”他眼神略带戏谑的笑意。明月望去,略低下头。
两人等到卢兴祖回来,便准备要吃晚饭了。他们放坐下桌,明月见时间将至,对容若道:“你可想吃些什么?”
“我不挑食。”容若笑了笑。
“那你等我,今儿我下厨。”明月朝他一笑,转身走向厨房。容若望着她背影一愣。还是卢兴祖先开口:“明月以前挑食,大厨做得不沾口,现在许是好了许多,不挑食了。”
“她会厨艺?”容若有些不确定道。
“因为太过挑嘴,只吃得进自己做的吃食。”卢兴祖的眉撇成倒八字,“虽说大家闺秀应当远庖厨,但也只好纵着她了”
容若颔首一笑。
一盏茶的功夫,已有几盘上桌。容若望着桌上几道小菜,皆是江南风味的小菜,油光亮泽,色泽鲜嫩,看似火候掌握不错。容若略有吃惊,看来倒有些本事。
最后上了一道甜品,雪白雪白的凝固在碗里,一人一碗。容若闻了闻,“一股奶香?”
卢兴祖接过这甜品,脸上一脸喜色,“我就喜欢吃明月做的这玩意儿,很符合我胃口,是她之前从西洋厨子那学的。”说着就舀了一勺往嘴里送。容若一怔,小舀了一勺,送在嘴里,嘴里满腔的奶香比方才闻到的还要浓烈。
他转身,明月已然从厨房而归,身上略有些油烟味,见她身上的坎肩脱下,只着一件薄衫,容若深深蹙眉站起,脱下身上的坎肩为她披上。
明月道:“做饭做得热了。”
“出来也该穿得严实一点,现在天气已到了冬季,也不知照顾自己一点。”容若嗔怪。
食完晚饭,容若便到正厅中陪卢兴祖下棋,明月站在一旁观看。几盘下来,容若皆赢。明月嗔视他,总觉得他应当让一让她父亲嘛!
倒是卢兴祖越下越起劲,一个晚上折腾,一盘也未赢却笑容满面。
“果然是第一棋手,这下棋,不是对手。”卢兴祖笑得甚是灿烂。明月望着容若,略愣了一愣,难怪不让贤,原是盛名在外,这让了她父亲,却会让父亲失了颜面。
他们是在亥时才入房。一入内,容若便伸个懒腰,一脸倦意。明月拉他上床,“来,给你按摩按摩。”
容若笑着应了,舒坦趴在床上,任由明月按摩,惬意地闭上眼,喃喃道:“明月。”
“嗯?”
“你技术真好。”
明月浅笑,继续按摩着,直到他渐渐睡去……
天明时分。他们早早告辞,回了纳兰府。只是当他们马车一停在纳兰府门口,府里的管家就小跑而来,立在马车外,恭敬地对着马车作揖,“大爷,主子唤你去一趟书房。”
容若不紧不慢地牵着明月下了马车,对她道:“你先回琼楼,我去见见阿玛。”
“好。”明月应承,先与他一步走进纳兰府。她一回到琼楼,前雨便走来忙伺候着,“夫人,路上惹尘,可要沐浴更衣?”
“嗯。”简单应了一声。
前雨打来水,倒入浴盆里,摆放好干净的浴袍挂在屏风之上,为她脱去衣衫。冬日泡澡泡澡确实是一件甚是享受的事。一股暖流贯穿全身,蒸腾地包围全身,烘得全身沸腾。周围氤氲着热气,略有些迷离苍穹了。
“夫人,我去拿搓澡巾。”屏风后的前雨禀告一番。
明月轻声“嗯”了一声,并未睁开眼。
半晌,门轻轻“吱噶”开了,轻声轻步的。明月想,该是前雨回来了。也未多想,继续闭着眼,享受被热水含住的那股暖意。
耳边隐隐约约听见稀稀疏疏的脱衣声?明月半瞌着眼,竟瞅到容若已然站在她面前,在褪衣。明月怔了一怔,耳根子跟着红了起来。虽已是夫妻,但脸皮这下却薄了起来,只是瞪着眼看着容若褪衣进了澡盆里,与她共浴。
“纳兰。”她略有局促地唤了一声。
容若却没应,直接拦着她的腰,往怀里带。